作普遍史者须别具一种通识,超出各专门事项之外,而贯穴乎其间。夫然后甲部分与乙部分之关系见,而整个的文化,始得而理会也。是故此种事业,又当与各种专门学异其范围,而由史学专门家任之。
昔自刘知几以迄万斯同,皆极言众手修史之弊,郑樵章学诚尤矢志向上,以“成一家之言”为鹄,是皆然矣。虽然,生今日极复杂之社会,而欲恃一手一足之烈,供给国人以历史的全部知识,虽才什左马,识伯郑章,而其事终不可以致。然则当如之何?曰,惟有联合国中有史学兴味之学者,各因其性之所嗜与力之所及,为部分的精密研究。而悬一公趋之目的与公用之研究方法,分途以赴,而合力以成。如是,则数年之后,吾侪之理想的新史,或可望出现。善乎黄宗羲之言曰:“此非末学一人之事也。”(《明儒学案发凡》语)
第四章 说史料
治玄学者与治神学者或无须资料,因其所致力者在瞑想,在直觉,在信仰,不必以客观公认之事实为重也。治科学者——无论其为自然科学,为社会科学,罔不恃客观所能得之资料以为其研究对象。而其资料愈简单固定者,则其科学之成立也愈易,愈反是则愈难。天文学所研究之对象,其与吾侪距离可谓最远;然而斯学之成为科学最早,且已决定之问题最多者。何也?其对象之为物较简单,且以吾侪渺小短促之生命与彼相衡,则彼殆可指为恒存而不坏。治此学者,第一无资料罣漏之患,第二无资料散失之患,故成功最易焉。次如地质学,地文学等,其资料虽趋复杂;然比较的含固定性质,研究亦较易。次如生物学等,蕃变之态益甚,资料之选择与保存渐难矣。又如心理学等,其资料虽俯拾即是,无所谓散失与不散失;然而无具体的物象可指,且其态稍纵即逝,非有极强敏之观察力不能捉取,故学者以为难焉。史学所以至今未能完成一科学者,盖其得资料之道,视他学为独难。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,史料不具或不确,则无复史之可言。史料者何?过去人类思想行事所留之痕迹,有证据传留至今日者也。思想行事留痕者本已不多,所留之痕,又未必皆有史料的价值。有价值而留痕者,其丧失之也又极易。因必有证据,然后史料之资格备;证据一失,则史料即随而湮沈。而证据散失之途径甚多:或由有意隐匿,例如清廷之自改实录。(详第五章)或由有意蹂躏,例如秦之烧列国史记。或由一新著作出,而所据之旧资料遂为所淹没,例如唐修《晋书》成,而旧史十八家俱废。或经一次丧乱,而大部分史籍悉沦没,如牛弘所论书有五厄也。或孤本孤证散在人间,偶不注意,即便散亡,斯则为例甚多,不可确举矣。要而言之,往古来今之史料,殆如江浪淘沙,滔滔代逝。盖幸存至今者,殆不逮吾侪所需求之百一也。其幸而存者,又散在各种遗器遗籍中,东鳞西爪,不易寻觅;即偶寻得一二,而孤证不足以成说,非荟萃而比观不可,则或费莫大之勤劳而无所获。其普通公认之史料,又或误或伪,非经别裁审定,不堪引用。又斯学所函范围太广,各人观察点不同;虽有极佳良现存之史料,苟求之不以其道,或竟熟视无睹也。合以上诸种原因,故史学较诸他种科学,其搜集资料与选择资料,实最劳而最难。史学成就独晚,职此之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