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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年前,我还在台湾的时候,往往应邀到各处做专题演讲。这次回台后,我便改变方式,将所谓专题演讲,改为朗诵自己的作品,且稍稍加以诠释。我发现,听众对后者的反应,远比对前者为热烈,因为专题演讲是理性的、泛论的,而自诵作品是感情的、个人的,更易引起人性的共鸣。
集体性的现代诗朗诵会,我自己曾经策划、主持过四五次,也曾多次参加过别人所举办的。自己所主持的几次,最成功的,是一九六四年三月底在耕莘文教院举办的“第三次现代诗朗诵会”。那次的听众约有五百四五十人,其中颇有一些是旁立到终场的;参加朗诵的,除诗人们自己外,尚有教授、军官、神父及各大学学生,所诵语文包括中文、英文、法文和西班牙文。
不过,台湾的诗朗诵,和海外的有一点不同。海外的诗朗诵,似乎绝少备有印刷品,供听众边听边看。在台湾,像这样的场合,无论是“现代艺术季”的发表会,台大学生主办的“现代诗交响乐”,或是我主持的“现代诗朗诵会”,往往备有作品的全份油印,让“听众”同时做“读者”。这一点差异意味着至少两件事。第一,中文的同音字远比西洋语文的同音字为多,要全赖耳朵去分辨,当然不如耳目并用那么方便。像“联合国”“青岛”“印象主义”等多音的名词,固然一听即懂,但遇上单音字,而上下文又不清楚时,听觉便不灵了。例如“事”的同音字,据一本《汉语词典》所列,便有三十六个之多。碰上“事”“四”不分的诵者,情形就更混乱了。英文自然也有同音字,唯一音之中,像sea和see,像be和bee等,也只有三两个字的重复而已。第二,美国的现代诗固然不好懂,但口语化的程度,以及节奏上的透明,似乎仍较台湾地区的现代诗宜于作听觉上的沟通。英文诗中的语言,虽历经华兹华斯、勃朗宁、霍普金斯、哈代、艾略特和意象派诸人的改革,似乎一直能保持一股活的传统。中国诗中的语言,“五四”以后呈现了一种剧变,以致今日现代诗的语言和唐宋诗的语言,相去不可以道里计。我觉得,叶芝的节奏,在宏富和流畅方面,去莎士比亚并不太远。而方莘和鲍照之间,则好像怎么样也连贯不起来。我曾将近作“凡有翅的”译成英文,夏菁看后,认为在语言上,英译比中文原文还好,读起来比较顺畅自然,且更响亮。之后在朗诵会上两者并诵,也有人与夏菁同感。我不敢说,这是不是因为我们的白话尚未充分成熟,或至少不及英语成熟。不过,我们的现代诗人还不很愿意,或尚不太敢于面对“听众”,因为他们对这件事没有把握,则是不争的事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