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吃晚饭的时候,家树坐在正面,陶伯和夫妇坐在两边,陶太太正吃着饭,忽然噗嗤一笑,偏转头喷了满地毯的饭粒。伯和道:“你想到什么事情,突然好笑起来?”陶太太笑道:“你到我这边来,我告诉你。”伯和道:“你就这样告诉我,还不行吗?为什么还要我走过来才告诉我。”陶太太笑道:“自然有原因。我要是骗你,回头让你随便怎样罚我都成。”伯和听他太太如此说了,果然放了碗筷,就走将过来。陶太太嘴对家树脸上一努笑道:“你看那是什么?”伯和一看,原来家树左腮上,有六块红印,每两块月牙形的印子,上下一对印在一处,六块红印,恰是三对。伯和向太太一笑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家树见他夫妇注意脸上,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摸,并没有什么,因笑道:“你们不要打什么哑谜,我脸上有什么,老实对我说了吧。”陶太太笑道:“我们老实对你说吗?还是你老实对我们说了吧;再说要对你老实讲,我倒反觉得怪不好意思了。”于是走到屋子里去,连忙拿出一面镜子来,交给家树道:“你自己照一照吧,我知道你脸上有什么呢。”家树果然拿着镜子一照,不由得脸上通红,一直红到耳朵后边去。陶太太笑道:“是什么印子呢?你说你说。”顿了一顿,家树已经有了办法了,便笑道:“我说是什么事情,原来是这些红墨水点,这有什么奇怪。大概是我写字的时候,沾染到脸上去了的。”伯和道:“墨水瓶子上的水,至多是染在手上,怎么会染到脸上去?”家树道:“既然可以沾染到手上,自然可以由手上染到脸上。”伯和道:“这道理也很通的,但不知你手上的红墨水,还留着没有?”这一句话,把家树提醒了,笑道:“真是不巧,手上的红印,我已经擦去了,现在只留着脸上的。”伯和听到,只管笑了起来,正有一句什么话,待要说出,陶太太坐在对面,只管摇着头;伯和明白他太太的意思,就不向下说了。家树放下饭碗赶忙就跑回自己屋子里,将镜子一照,这正是几块鲜红的印,用手指一擦,沾得很紧,并磨擦不掉。刘福打了洗脸水来,家树一只手掩住了脸,却满屋子去找肥皂。刘福道:“表少爷找什么?脸上破了皮,要找橡皮膏吗?”家树笑了一笑道:“是的,你出去吧,两个人在这里,我心里很乱,更不容易去找了。”刘福放下水,只好走了。家树找到肥皂,对了镜子洗脸,正将那几块红印擦着;陶太太一个亲信的女仆王妈,却用手端着一个瓷器茶杯进来。她笑道:“表少爷!我们太太叫我送了一杯醋来。她说,胭脂沾在肉上,若是洗不掉的话,用点醋擦擦,自然会掉了。”家树听了这话,半晌没有个理会处。这王妈二十多岁的人,头发老是梳得光溜溜的,圆圆的脸儿,老是抹着粉,向来作上房事,见男子就不好意思,现在奉了太太的命,送这东西来,很是不尴尬。家树又害臊不肯说什么,她也就一扭走了。家树好容易把胭脂擦掉了,倒不好意思再出去了。反正是天色不早,就睡觉了。到了次日吃早饭,兀自不好意思。所幸伯和夫妇对这事一字也不提,不过陶太太有点微笑而已。吃过了饭,便揣想到凤喜家里正在搬家,本想去看看,又怕引起伯和夫妻的疑心,只得拿了一本书,随便在屋里看。心里有事,看书是看不下去的。又坐在书案边,写了几封信,挨到下午,又想凤喜的新房子,一定布置完事了,最好是这个时候去看看,他们如有布置不妥当之处,可以立刻纠正过来。不过看表兄表嫂的意思,对于我几乎是寸步留意,一出门,回来不免又是一番猜疑。自己又害臊,镇定不住,还是不去吧。自己给自己这样难题作,到黄昏将近的时候,屋角上放过来的一线太阳,斜照在东边白粉墙上,紫藤花架的上半截,仿佛淡抹着一层金漆;至于花架下半截,又是阴沉沉的,罗列在地下的许多盆景,是刚刚由喷水壶喷过了水,显着分外的幽媚;同时并发出一种清芬之气。家树就在走廊下,两根朱红柱子下面,不住的来往徘徊。刘福由外面走了进来,便问道:“表少爷!今天为什么不出门了。”家树笑着点了点头,没有说什么;心里立刻想起来,是啊!我是天天出门去一趟的,因为昨天晚上,发现了脸上的脂印,今天就不出去,这痕迹越是分明了,索性照常的出去,毫不在乎,倒也让他们看不出所以然来。因此又换了衣服戴上帽子,向凤喜新搬的地方而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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